六月盛夏,我隨著天美基金會一行人第一次踏上歐洲,約莫兩週的時間我們日行萬步,在各大美術館和博覽會展場穿梭於古典,現代和當代藝術之間。回到台北生活後,那些旅行中快速湧入而零碎的訊息才宛如緩慢拼湊起來的一幅拼圖而逐漸清晰。
Rembrandt, The Jewish Bride, c. 1665 – 1669 Pablo Picasso, Two Friends, 1904 而在荷蘭市立美術館(Stedelijk Museum Amsterdam)展出了奧地利藝術家 Maria Lassnig(1919-2014)的個展。她的繪畫(body awareness painting)是直率坦白的,真切地直視她內心底層意識的一切,無論它映射出來的軀體姿態是扭曲,畸形抑或是錯位的。同時她的創作也是自傳性的,關於她和她的母親,她和她自己的身體:棍棒或光柱刺穿身軀或頭顱,透明薄膜包覆著面部或靜物,奇異的用色暗示心理活動的多變繁雜,像是剖析自我的內在,對觀者的一場自白。同時在荷蘭 Eye Filmmuseum 和瑞士巴塞爾市立美術館均有展出的南非藝術家 William Kentridge(1955-)。由大量炭筆繪畫所構成的影像裝置作品則是參照了藝術家自身的生命經驗,並連動到南非複雜的政治遭遇。Kentridge 的沈浸式裝置將音樂,聲音,語言,影像和舞蹈等各個元素巧妙地融合成一部影像史詩,這其實是仰賴於藝術家本身對於文學和劇場等跨領域知識的高度掌握。而他的影像敘事雖然是具有政治性的,反映出南非長久以來複雜的種族議題,但卻未有一絲說教式的意圖,反而呈現出人性中正義和邪惡並存的矛盾狀態,同時探索了在此複雜的政治國族情境下,關乎於個人的情慾、孤獨和死亡的恐懼。 Maria Lassnig’s body awareness painting on view at Stedelijk Museum Amsterdam William Kentridge, More Sweetly Play The Dance, 2015, Installation View Art Basel 2019 Unlimited 瑞士巴塞爾博覽會,相對於美術館和博物館,則全然是另一個場域。規模之大橫跨兩座當地的大型博覽館,簡直是當代藝術的巨型競技場。在這邊藏家、藝廊在前線交易,藝術家隱身成為某種附屬物,藝術作品的靈光在此幾乎消彌,取而代之的是商品的展示性價值。在博覽會的這段時間,我反而花了很長時間在 Unlimited 的展區。瑞士巴塞爾博覽會的Unlimited 展區是從參展畫廊區的每間畫廊中,各推出一位藝術家作個展的呈現。今年由美國華盛頓特區 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 的策展人 Giovanni Carmine 所規劃,這些裝置作品多半規模巨大,抑或是需要黑盒子場域呈現的影像作品。一整天看完八十多件的作品很是疲憊但也很過癮:美國藝術家Paul McCarthy 的虛擬實境作品 Coach Stage Stage Coach VR experiment Mary and Eve(2017) (連作品名稱也極其搞怪),是我第一件看的作品,也是令我最驚豔的作品,對我而言極度發揮了虛擬實境這項媒材本身的特色。關於虛擬實境的創作截至今日已有許多藝術家踏入嘗試,但是 McCarthy 這件作品可以說是對於這個媒材極致的反向操作,他的意圖就是要使觀者感到非常的不舒適,並藉由這點去強化媒材本身的屬性。Paul McCarthy 的創作向來都是驚人大膽,相較於其錄像創作中低俗而紛亂的視覺,這件虛擬實境作品其實並沒有太多元素,但不變的是其具有的顛覆特質:畫面中僅看見相對應現實展間所鋪設的地毯,以及兩位貌似典型西方童話故事女主角原型的白人女子。地毯在某個時刻會像驚悚電影裡的密室機關一樣,從四面八方像觀者逼近,而兩位女子的影像也會隨時間不斷增生,充斥在視線所及之處,並且以侵略性的語言不停歇地襲擊觀者。某種程度上它反映出我們大多數人對科技近乎自虐式的迷戀:被虛擬科技主宰的現實生活,社群媒體上擔心被忽視的社交焦慮等,其實解藥就是放下手中的智慧型手機。美國藝術家 Jacolby Satterwhite 的雙頻道錄像裝置 Birds in Paradise (2019),長達六十分鐘結合了三維電腦動畫,綠幕實拍合成的行為表演,以及節奏感強烈的電子音樂,進入到 Satterwhite 對裝置猶如踏入一間俱樂部,他將原本制式的博覽會場域轉化成為酷兒的烏托邦。連結藝術家母親所攥寫的文本和素描,挪用自希臘羅馬神話的象徵,Satterwhite 毫不掩飾了展現了身為當今黑人酷兒藝術家的身份狀態,充滿自信且毫不扭捏。另一頭的David Zwirner 藝廊則完整展示古巴裔美國藝術家 Felix Gonzalez-Torres 的攝影拼圖系列作品,詩性的影像靜謐而浪漫,憂傷而溫暖。Felix Gonzalez-Torres 情感充沛的作品紀念了因愛滋病而早逝的同性男友,那是藝術家個人私密的記憶,也是一個時代性群體共同的生命經驗。封裝在塑膠膜中的一幅幅拼圖,是轉瞬即逝的生命珍藏,如同 Gonzalez 的其他作品,或許我們終將面臨身體的消逝,但我們克服了命運而在此時、此刻、此地相遇,進而達到一種永恆 。「我們的生命將至此同步,現在和永遠。」 Paul McCarthy, Coach Stage Stage Coach VR experiment Mary and Eve, 2017, Installation View Jacolby Satterwhite, Birds in Paradise, 2019 Felix Gonzalez-Torres, form Untitled individual puzzles, 1987-1992 旅行的最後一站我們到了威尼斯,也是我整趟旅行最喜歡的地方。初夏的南歐給了我很多浪漫的想像,走在這座古城幽靜的小巷總有種時光倒回的錯覺,卻又在拐入下一個街角後被迎面而來豁然開朗的一片廣場拉回了現實,像是夏天夜晚靜謐的天空忽然被絢爛的煙火給劃破,而頓時回了神。到旅店放下行李後,我們便隨即趕去雙年展的會場。由於恰逢週六,我們第一站便先去了固定在週六才有表演,今年獲國家館金獅獎的立陶宛館(後來在每週三也進行加演)。由三位藝術家 Rugilė Barzdžiukaitė, Vaiva Grainytė, and Lina Lapelytė共同創作的 Sun & Sea (Marina),呈現的是一件結合歌劇,音樂和劇場表演的作品。二層樓的建築於一樓和二樓中間敞開了一個巨大的開口,觀眾是在二樓像是看台的區域向下俯瞰一樓已被轉化成一片人工沙灘的展間。沙灘上有著各色人種的男女,年齡層從小孩到老人都有,甚至還有一隻狗。有老夫老妻躺在躺椅上做日光浴,有舉止親密的兩位男性相依著看著書,也有一群年輕人悠閒自在地聽著音樂打著撲克牌。這是一片隨處可見的沙灘嗎?我不這麼覺得。這是一片刻意打造出來,象徵著理想的應許之地。然而,仔細聆聽沙灘上,這些男女老少隨著展場中播放出的旋律所哼唱的歌詞,從而產生出一種視覺和聽覺的反差。相對於視覺上如同烏托邦的美好,這些歌詞闡述的卻是關於當今世界的各種災難:全球暖化所帶來的激烈氣候現象,各地越趨顯現的國族主義,對於移民和不同性傾向者等弱勢族群的不友善法令等。以內斂省思的方式向觀者娓娓道來,不甚喧嘩但同時又極具張力。 Sun & Sea: Marina, Lithuanian Pavilion at the 58th Venice Art Biennale Sun & Sea: Marina, Lithuanian Pavilion at the 58th Venice Art Biennale 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 (願你活在有趣的時代)則是這次的威尼斯雙年展大會展的主題。Ralph Rugoff 是此次大會展的策展人,他自 2006 年起便擔任倫敦海沃藝廊的總監,對於展覽場域作品的調度充滿巧思。此次威尼斯雙年展他選擇將展覽一分為二,分別在軍械庫和綠園城堡由同一批 79 位藝術家各自呈現兩組件作品,讓觀者能看到同一位藝術家不同面向的創作。相較於前幾屆的雙年展選了許多已逝世的藝術家作品,此次的參展的藝術家皆仍活躍著,並且多數為千禧世代,因此對數位時代的視覺形式有很強的敏銳度。作品配置的部分,在軍械庫區域作品的呈現,大多是具有強烈張力且規模較大的裝置,因此利用了許多搭建的隔間創造出較為獨立的展示空間。另一邊的綠園城堡則幾乎運用原先的空間配置,時常在一個展間配置多個藝術家作品以開啟對話並作相互呼應,甚是直接將一藝術家的組件作品分配到展場的各個角落(如英國藝術家Ed Atkins 的蜘蛛手繪作品,總是在遊走於展場時不期而遇,頗富趣味)。而在綠園城堡的作品屬性也多數較為內斂,中國藝術家孫原和彭禹的機械手臂裝置作品”Can’t help myself”(難自禁)(2016),不停歇地試圖控制宛如血水般的液體擴散,像是不斷推著石頭上山的薛西佛斯,其所談論的主題沈重而壓抑,但經過如編舞般的程序設置,於空中揮舞的機械手臂看起來竟也有些優雅而不過於張狂。另一頭的軍械庫甫一進入展區便聽到藝術家Christian Marclay 疊合 48 部戰爭電影而成的錄像作品”48 War Movies”(2019),所製造出巨大的雜音,彷彿像是一則警示,宣告出我們所身處的時代即是如此的喧囂,大眾媒體催生著暴力和混亂的發生。 Entrance to the Arsenale at the 58th Venice Art Biennale Sun Yuan and Peng Yu, Can’t help myself, 2016 反應了這個世代的數位美學也在多個藝術家所使用的媒材和表現手法中體現。英國藝術家 Ed Atkins 的影像裝置作品”Old Food”(2017-2019),巧妙地並置了高度擬真的三維電腦動畫角色(老巫師,著歌劇服裝的少年和體型龐大的嬰兒)以及安棲在展間上百件的歌劇衣物。身處於不同螢幕的三名動畫角色同步彈奏著鋼琴,無來由不止地哭泣,過度渲染的情緒徒增身為虛擬人物的一種悲涼:當今的數位科技於虛擬世界中創造出極度擬真的人物,卻猶如在展場的這些歌劇衣物,空有人形的軀殼而缺席了身體,關乎於存在和消失,愛與失去等人性本質。而加拿大藝術家 Jon Rafman 近一個半小時的動畫”Dream Journal”(2016-2019),則是展現了一種千禧世代網路次文化,過量而混雜的資訊狀態。暴力、低俗、色情、慾望的圖像在猶如超現實的夢境場景展開,交織於無厘頭兼具黑色幽默的敘事,映照出這個時代我們從網路吸收資訊的特性:跳躍而破碎。在印製了末世景象般的地毯所包覆而成的黑盒子,以及猶如臟器雕塑般的座椅所製造出的詭譎迷幻空間,影像中的世界似乎穿透過螢幕流瀉到現實之中,觀看途中半夢半醒的恍惚現象就像是被這場無止境的惡夢所吞噬。 Ed Atkins, Old Food, 2017-2019 Jon Rafman, Dream Journal, 2016-2019 離開了雙年展的會場,接下來的幾日我們走訪了散佈於威尼斯島上同時發生的幾個會外展。皮諾基金會所有、由安藤忠雄重新設計的海關大樓(Punta della Dogana)所展出的LUOGO E SEGNI(地方與標誌),簡單雋永而饒富詩意,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展覽。展覽中的三十六位藝術家的作品透過策展人巧妙的佈置展開了對話,延伸了單一作品所具有的力量,產生一種能勾起觀者的共鳴:美國藝術家 Roni Horn 將美國作家 Emily Dickson 的詩句賦於實體的重量的鋁製雕塑”White Dickson”(2006),對應 Felix Gonzalez-Torres 的紅色串珠簾”Untitled(Blood)”(1992)所象徵傾瀉而下的血液,展現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 法國藝術家Philippe Parreno 的錄像作品”Marilyn”(2012),於紐約 Waldorf Astoria 飯店好萊塢影星瑪麗蓮夢露生前所居住的房間所拍攝,幽魅而傷感的絕美影像在放映結束後藉由自動燈光控制使展間轉而明亮,彷彿影片所召喚出的瑪麗蓮夢露幽魂亦穿透出螢幕遊走在黎巴嫩出生的藝術家 Etel Adnan 靜謐明亮的風景畫作之中。頂樓展間跨性別美國藝術家 Wu Tsang 從高處垂落,映照著大片窗外威尼斯運河而發出鱗片般隱隱躍動亮光的布料裝置作品”Untitled”(2019),是穿越時間與空間與Gonzalez 的珠簾相作呼應。晚間八點鐘尚倚在威尼斯古老房子窗邊的斜陽,仍然將運河的水面映照地波光粼粼。或許像是此屆威尼斯策展人 Rugoff 所言,讓我們承認藝術無法阻止國族主義的擴張、無法抵抗越加無理的反移民政策、無法挽救日愈加劇的氣候異象。且讓我們回到藝術的本質,去回應這紛亂時代的表徵,去述說我們生而為人的價值。 Felix Gonzalez-Torres, Untitled (Blood), 1992 Philippe Parreno, Marilyn, 2012 with Etel Adnan’s paintings Wu Tsang, Untitled, 20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