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到歐洲,距離上一次是七年了。七年前我還是個正在學習藝術創作的學生,看到什麼都像睜大了雙眼,拿著相機不斷紀錄。那年是卡賽爾文件展、Munster雕塑展及威尼斯的雙年展。整個歐洲板塊充滿了朝聖藝術的人群,那時的我覺得一切如此新鮮、什麼都蓄勢待發、什麼都無限可能。
七年後回到此地,我已畢業五年,從一個學生走向了職業藝術工作者,此時藝術不再是一個選擇而是一個專業。我也發現我看著些這些展覽的方式有很大的感變,一樣有想看更多的慾望,但更多的是更在意看完之後留下了什麼。
這趟由天美藝術基金會贊助的旅程,並非一趟休閒的歐洲旅行,當然有非常旅行、享受、緩慢的部分。絕大部份的時間,是不斷的看展:雙年展及其周邊聯外展、博覽會、美術館及基金會辦的展覽、教堂中的繪畫等(曾經最高紀錄是在威尼斯島上一天內看完八個不同地點、規模的展覽)。在巴塞爾藝博開幕當天,因為時間限制,我當天把所有近上萬件的展品看完,中間兩度太累,在展邊的椅子上睡著,當天晚上腦充血無法思考,只覺「藝術」很噁心。
也不知是回台後生活忙碌,現在的我越來越難保留住看到喜歡的作品時的那份激動、那種有如天啓的感覺。
藝術是什麼?美是什麼?這一趟下來,我有點不太確定。
雙年展神話與清醒
這次威雙的主題為「全世界的未來」,Okwui Enwezor討論了資本主義、非洲世界與全球化、當代環境與生活,主題館的部分其實非常教科書是的把作品安插在一起,而展場動線的安排、消抵了作品本身的力道,我不禁想:藝術作品的創作初始非為政治服務、也並非不能以政治角度解讀,但若了政治正確而去除了作品本身直覺性的感受,我覺得是非常大的災難。 之於主題館的說教,其他國家館相對療癒了一些。特別喜歡瑞士館、捷克館、法國館、烏拉圭館、挪威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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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館
(左)Adrian Piper
The Probable Trust Registry: The Rules of the Gamer >
今年金獅獎的得獎藝術家。其作品為一個參與計劃,在展場內設置三個櫃台,分別為“:我不會心口不一。”(I WILL ALWAYS MEAN WHAT I SAY.)、“什麼東西都買不起我。”(I WILL ALWAYS BE TOO EXPENSIVE TO BUY)、“我總會說到做到”(I WILL ALWAYS DO WHAT I SAY.)。觀眾可在這三個櫃台簽署一項合約,而工作人員會將簽署名字的觀眾建檔,日後變成一個社群組織。(右)肯亞藝術家Wangechi Mutu的動畫錄像⟪The end of Carrying All⟫,一個馱著重物的非洲女性,最後變成一團吞噬大地的怪物,有警世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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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麥館
Danh Vo
Mothertongue
有傳奇色彩的藝術家Danh Vo代表丹麥館參加此次雙年展。其作品細膩又有一定的議題性。使用了很多不具名的蒐集物,將這些不年份時空,不同目的,源頭的物件重新分配,另外也在現場販售限量的龍舌蘭。此外他為皮諾基金會的海關大樓策的展“Slip of the Tongue”也大受好評。 |
挪威館Camille Normen
Rapture
題目雖為「狂喜」,但展館內非常的空靈安靜,天花板上的麥克風傳來的是女人的低語,旁邊破碎的玻璃暗示著剛發生過巨大的聲響,偶而還會有戶外的鳥鳴參雜在這作品之中。 |
法國館
Céleste Boursier-Mougenot
法國館的藝術加放置了裝了聲波感應器及移動馬達的三棵樹,依照人的方位讓樹在展場移動,很幽默可愛。 |
而台灣館今年在宣傳上的確看得出比以往用力許多。我也發現相較前幾年比較強調台灣主體性的策展方向,今年以單一藝術家個展的形式呈現,讓參展藝術家吳天章得以更完整地傳達其藝術及創作理念。這代表了我們不再單以政治情境為台灣館的展示舞台,而更內化的去展示自身的美學思考、讓社會背景及文化特色被包覆其下。我期待往後的台灣館是以此方向發展。
威尼斯雙年展從1893年開始至今,已經成為當今最重要的藝術展覽之一,與之並列的還有德國卡賽爾文件展及巴西聖保羅雙年展。兩年為一個標的,像是兩年上演的一齣戲,舞台背景為當代最新的視覺奇觀、劇情為各方勢力(國家、美術館、策展人、藝術家、評論家)的追逐拉鋸。作品的直觀感受已經因雙年展的上述機制被稀釋,我甚至覺得兩年無法將藝術與當代思潮做平行整理,太過短促。若再這樣操作,雙年展必定式微。
雙年展會失去其展示本質是過於展現了生產及結果,而非過程。人類學者李維史托曾在其書⟪神話與意義⟫提到神話與歷史的差異:神話以自身完整的樣式在每一個時代不斷現形,與歷史的開放性相比,神話為一個封閉的系統。或許我們該重新思索雙年展,關注其在每個歷史點上扮演的角色,而非迷戀與塑造成神話般的菁英藝術殿堂。
博覽會:工商交流之外
繼年初看完了香港Art Basel,三個月後到了瑞士看正統的Basel藝博。這幾年看藝博的感想是,在以市場為主的需求下,博覽會基本上已經不是在展現藝術品的靈光了。在作品前的每一次停留幾乎都在研究裝裱方式、雕塑材質、顏料肌理和表現法這種「技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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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tin Boyce
Our Love is Like the Flowers, the Rain, the Sea and the Hours
Martin Boyce的作品,某種程度上包含了相當的設計元素。 就媒材運用及構建呈現上,好似以當代藝術的形式, 讓我們重新複習了荷蘭風格派(de stijl)的經典原理,簡單兼具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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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iver Payne
Untitled (Shadow of the Colossus / In a Landscape)
Oliver Payne多以電玩為創作元素,這支video將虛擬空間和現實場景結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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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el的展示攤位數量驚人。兩棟主建築加起來約莫450間攤位。若以一天七小時的開館時間來算,平均一個攤位只能花90秒的時間。逛到最後非常痛苦,因為你已經不再欣賞藝術品,而是被無法兌現的期待牽著前進。而「品味」放諸四海都一樣,尤其到了市場,品味幾乎等於價錢,我看到了一再重複類型的色域繪畫,鬼打牆式的不斷出現(幾乎可湊滿整個Pantone色票了)。
Paul Graham (British, born 1956)
Senami, Akaroa, NZ, 2011 from the series Does Yellow Run Forever?, 2011 |
Alec Soth
2008_08zl0107 |
Ján Mančuška
Untitl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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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án Mančuška
Untitl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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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gor Schneider的作品,售價五萬歐元。 |
但Basel不是只有完全的商業市場,在博覽會Unlimite的單元,安排了許多很好的作品,雖然展期只有四天,但布展到藝術家的挑選一切到位,其中幾位藝術家的作品,還是讓我有所感動。而在Art Basel裡展出的有些藝廊不是只將作品排列出來,而試圖在有限的攤位空間中,抓出一個訴說的主題,精巧掌握住閱讀的節奏、並盡力還原作品的魅力。之於把作品靈光消耗殆盡的畫廊,這些有企圖的空間我會停留久一些。相較台灣的藝術博覽會,我覺得如何在有限空間中,呈現一個畫廊的特色、讓藝術品彼此對話,而非只是展售作品,是可以學習的。
繪畫的力量
在當代藝術中,繪畫說話的力量似乎是最小的,尤其在藝術體系中的非商業環節(美術館、雙年展)而我也一直無法體驗到繪畫的力量。
義大利是文藝復興的主發源地,這一趟當中除了當代作品,我們也參訪了保存中世紀的教堂,如Giotto的濕壁畫的Scrovegni禮拜堂、保存最完整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的威尼斯學院美術館、Santa Maria Gloriosa 教堂、San Zaccaria教堂、盧梭特展等。當一路這樣有系統地看下來,看著藝術如何為宗教服務、最後開始走向市井小⺠、自然、及藝術家自己,終於可以完整連結這些時空背景與這些藝術作品的關係,那遠超過教科書上面寫的文字。我特別感動是在Santa Maria Gloriosa教堂,看到提香創作的⟪聖母升天圖⟫,那時候剛逛完雙年展,想找地方歇腿,走進這間教堂,恰好在做禮拜。聽著神父的講道及渺渺燭火,伴隨著下午五點的陽光,從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散射進來,這張畫點醒了藝術最初始純粹與高度。
在瑞士Beyeler基金會舉辦的Marlene Dumas個展,也讓我重新看到當代繪畫中的力量。2008年時我就看過她的作品,當時印象沒有這麼深刻。我在每一個作品前停留好久,她畫中每一個眼神,雖然是靜止的,但凝視久了那些眼神開始說起故事,以特別的頻率撼動著我:繪畫並非單一畫面,其時間向度的飽和更甚當代攝影和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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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Giovanni Bellini
Madonnaa Adoring Sleeping Child
(右)
Marlene Dumas 一系列關於耶穌的畫像 |
繪畫,人類開始轉換其所見的創作,在這一趟旅程我開始有新的看法。旅程中最想念的,並非台灣的美食,而是故宮中的那些我們的字畫文物。之於⻄洋藝術史,腦以裡的模型已經搭建起了,我希望我能喚醒自己體內幾千年的文化感受。
建築
而這一趟我自己也一圓看了Carlo Scarpa的作品夢。七年前至威尼斯,經過Iuav Main Gate,才驚覺大學時期最愛的建築大師的作品就在眼前,可惜當時為了趕時間,只能匆匆一撇。這一趟來之前已經查好本島上幾個Scarpa的作品。也經過一番波折,親訪了最經典的Brion家族墓園。(離威尼斯約三、四小時車程)。
Scarpa的作品呼應了威尼斯幾個很重要的元素:水、大理石、流動的水道、古典的建築、優雅與熱情。他的作品精細、神秘、又富含高度的精神性。其階梯連續的細部象徵延續不斷的永恆時間。我記得在Brion墓園那天,整個墓園只有我及另一個遊客。逛到一半時天空雷雨交錯,我躲在小禮拜堂裡,窗外暴雨打在水泥上,鑲著粉紅雲母的窗戶透著粉紅色的光,伴著雨水慢慢滲到了室內來。外頭雷電交織,室內卻寧靜和諧。我細細撫摸這建築體的每一個角落,心裡參雜著激動、及擔心離開後忘記此刻感受的焦慮。
我慶幸曾經學過我建築。別於其他藝術形式,建築的浪漫是你知道永遠有一個房子,在某個地方等著你。而在那之前,你無法從任何形式經歷祂。
威尼斯建築師Carlo Scarpa 的代表作 Brion 家族墓園,後來Scarpa也葬於此墓園中。
關於自己
在這一趟出發前,其實已經想寫一些關於台灣藝術文化現況的文字了,起因是由於前一陣子大家對文化創意產業吵的沸沸揚揚。「文創」現在以一個錯誤的觀念存在,更遑論它目前執行的方式。我認為最可怕的商業行為就是奪走你原本有的、再變相賣給你,告訴你其實沒有這個東⻄。「文化創意」是為讓每個人「自主喚醒」自身文化意識,並且將其實踐在生活之中。所以最多的資源其實應放在創造力和思想的培養上。我並不覺得創意或販賣品位的商業行為可以完全做到這件事,更遑論這商業行為真的只剩下「商業」的而沒有其他的時候。
文化思想的培養根基還是源於教育。單線思考(A等於B,B等於C,所以同理A等於C)及仰賴「象徵系統」的思考教育是一個致命傷。教書這兩三年,我一直試圖把學生從這樣系統拉出來,單一窄化的價值觀我覺得是今天拖著台灣無法前進的很重要原因,因為這讓很多社會議題只能停留在某一個層次上打轉,無法更深入的討論下去。像是「廢死議題」及「多元成家」等。
看了這些展,一直在焦慮身為藝術家處在當世的位置:這麼多的作品,這麼多的創作者,我到底能走到多遠的地方?幾天下來跟其他同行的藝術家友人聊起我們的現況,半開玩笑的說:或許我們不生在台灣就不會這麼辛苦了。無論是國際的政治現實或我們內部的開化,都很必須很扎實的,無從逃避的面對。也許在思考自己的創作可以前進至何處時,同時進行內部的改造更重要、也容易下手。
回國後在某座談,聽顧世勇老師講了一席話:「⻄方的現代性起源於啟蒙主義,並在思想上與人神區分出來,當分出人的時候,是探索自身內部的開始。東方的現代性基本上是由⻄方植入,以這個邏輯看來,台灣的現代性其實還未開始。」
這一趟讓我們全部叫好的展覽,我發現都有一個特質:展覽的所有作品群巧妙的貫通了橫向與縱向的文化脈絡。橫向是與當代社會如流行文化、世界情勢的觀察,縱向為歷史的呼應。現今網路給予我們多是橫向訊息,而我們對於縱向的歷史整理,是斷裂且沒有融進思考中的(而這些展覽幾乎都為私人基金會的美術館所舉辦)。
PROPORTIO 展
from May 9 to Agu 24, 2015
Axel & May Vervoordt Foundation 舉辦,於威尼斯Palazzo Fortuny。無論在策展內容和展品及當代性上,同行藝術家們一致覺得完勝的展覽。 |
Serial Classic
from May 9 to Agu 24, 2015
Foundation Prada 舉辦,重點展示古典雕塑,探索羅馬文化中原創與模仿的矛盾關係以及羅馬文化對複製品傳播行為的提倡—以此作為對希臘藝術的致敬。 可看一下其展覽呈現方式。 |
FUTURE PRESENT
13.06.2015 – 31.01.2016
Emanuel Hoffmann Foundation 舉辦,收藏展品多為當代錄像繪畫及裝置,都有當代的指標性。為我個人排名第二的好看展覽。 |
所以是該做些什麼,讓我們不再只是羨慕西方的日常將「逛展」與「看電影」視為一種休閒活動、頻繁而非表面的文化活動是種夢想、不再怨嘆自己的美術館的專業度、不再追著單一品味後頭跑,也不再每日只是被高飽和的訊息餵養。 就是該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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